第二卷:官海风雨 第五十章:求官-《独断江山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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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秦禝的几句咆哮,隔壁屋内的李铭鼎惊动了,来到签押房门口,看到这一番景象,思忖片刻,还是悄悄走了进来。“抚台,”他走到秦禝身边,轻声说道,“请暂息雷霆,借一步说话。”

    李铭鼎是太仓人,极有才名,曾担任过户部主事,后来父亲去世,报丁忧回了江苏。秦禝出任巡抚,依照沈继轩的建议,把他延聘入幕,挂着四品的刺史衔,非常倚重。

    然而他的这一句话,秦禝余怒未息之下,不肯听了。

    “等我先发落了这个亏空公款、目无上官的家伙,”秦禝摇了摇头道,“你不必替他求情。”

    “是,”李铭鼎碰了一个软钉子,神色如常,退开了一步,自言自语地说道,“可见这年头,做个清官也不容易啊,不但要吃赔累,还要得罪上司,最后连官也做不成了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?”秦禝皱着眉头,望向李铭鼎,“挪用县库,亏空公款的人,李先生说什么清官,他徐青岩配么?”

    “秦帅,”李铭鼎笑道,“许县令掌印下洋县的时候在后衙种菜,夫人纺布为衣,太仓府内谁人不知道?”

    秦禝吃了一惊,看看跪在地上,神色惨然的徐青岩,又看看李铭鼎,怀疑地问道:“那怎么能因为亏空,撤了差?”

    “这个亏空,不是他自己的亏空,亦不是下洋县库的款子。”李铭鼎叹息道,“是流摊赔累。州里下摊的银钱,府里照样转派下去,他不好意思为难百姓,自己又给不起,可不就撤了差事?”

    秦禝听明白了,隐隐感到自己做了一件错事,一时大起踌躇。

    官款亏空,是各府县常有的事情,个中的原因很复杂,不尽是官员中饱私囊的缘故。其中钱粮收解不足,公务规费不敷使用,方方面面的需索等,都是源头,甚至连一些应急的意外开支,因为不在奏销的正项里面,亦不得不暂借库银应付。秦禝查过,就现下,自己署理的江苏,库银亏空,就达到一百零七万两之巨。

    按照规制,一旦产生亏空,便要追比,其中的一部分,需要由相关的官员来赔付。而这个赔付,不仅是自己来赔,而是上下左右的官员都有牵连,层层摊派,是以叫做“流摊”。以一个县令而言,上面摊下来,那就得拿自己的养廉银子去赔,谁肯?无非是再转手摊下去就是了。

    这条规制,本意不坏,但却产生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后果,就是往往逼得一地的官员,抱团贪污,即想洁身自好亦不可得。

    而按照李铭鼎的说法,这个徐青岩不肯摊下去,自己的养廉银子又不够赔的,耽误了府里的考绩,他不撤差,谁撤差?

    可是,这样说起来,徐青岩岂非不仅是个清官,而且还是个好官?

    秦禝定了定神,清一清嗓子问道:“徐青岩,李先生所说的,可是属实?”

    “回答大人的话,”徐青岩木然答道,“属实。”

    “下洋县令,一年的养廉银子也有一千多两,”秦禝沉吟着问道。“何至于弄到亲手种菜,夫人织衣这样窘迫?”

    县官的养廉银子。固然还要拿来做聘请师爷,雇佣一班长随,分发赏赐等用途,但要说连生计都成问题,那是怎么都不信的。

    “第一年的赔累是九百两,第二年是一千五百两”徐青岩低头道,“下官连跟班都辞了。也赔不上。因为我的官声还好,上头格外客气,给了个六品的虚衔,算是把我的面子顾住了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……”秦禝词穷,想了想,问道:“你在府里候补,就没轮上什么差事么?”

    “府里挑人。总要先挑形容漂亮,谈吐风趣的,象下官这副模样……”徐青岩仍是不抬头的说道,“下官也不善营求,这委派的差事,就甚少去了。到了后来隋匪占了太仓。下官逃到申城来,这些都谈不上了。”

    秦禝明白了。候补的官,虽然也算是官身,但其实不是官,每天里循例到上官衙门去报到。坐等派差,跟官场乞丐差不多了。徐青岩正途出身。看他的脾气,求人送礼,自然是不肯。

    “那么这几年,你又以什么为生?”秦禝心想,总是宦囊有所积累,不然怎能撑到今天?

    “这……”徐青岩涨红了脸,犹豫半晌,才小声道:“内子白天去接几个商行的数簿子,下官晚上在家里,替他们核数,多少可以挣一点钱。”

    圣人门徒,为求生不得不做这样的事情,说出来是极丢人的,而对于为官的人来说,更是有辱官名,难堪至极。

    “唔……”秦禝黯然,然而还有最重要的一句话,不能不问问清楚。

    “你说你不善营求,”他盯住徐青岩问道,“怎么又求了老师这一封信,来找我?”

    徐青岩的脸色,转为苍白,仿佛被击中了要害一般,嚅嗫半晌,才说出一句话来。

    “大人明鉴,实在是家里难以维系,老母幼儿,要吃一口饭……”

    秦禝仿佛胸口被重重一击,呆坐在椅子上,无力地问道:“那我许你到苏州织造衙门,你何以竟要不顾而去?”

    “我听人说,织造衙门是优养闲人之所……”徐青岩小声说了这一句,抬起头来,“下官虽然不才,自问还能为国家做一点实事,不愿坐领干饷。”

    秦禝不说话了,心里转着念头,默默打量着徐青岩。这样一个人,论操守,论能为,论科名,拿他来充任到廉政公署去,怕不是好的?特别是那一份骨子里的傲气,弥足珍贵!唯一美中不足的,是他的官衔太低,只是一个六品的候补官。

    然而再想一想,霍然醒悟——简拔于微末之中,不正是笼络人的好机会?品级低,尽可以好好保他一保,于公于私,他自然都会格外感恩图报!如果是原来就品秩相当的官,转任了这一个位子,说不定还当做是傥来的富贵,反而少了一份感激之心。

    倒是自己方才那一番发作,是怎么回事呢?从什么时候开始,自己变得这样沉不住气了?

    这是很值得深思的事情,该好好地想一想。

    拿定了主意,也就不再犹豫,站起身来走到徐青岩面前,沉默片刻,忽然将公服的下摆向后一撩,给徐青岩行了一个大礼。

    “徐大人,对于刚刚的事情,我替你赔罪!”

    徐青岩大吃一惊,堂堂侯爵,给自己行大礼,传了出去怎么了得?登时慌得手脚都没地方放,想要去搀他,却又不敢——旁边的几个亲兵,亦都看得呆住了,站也不是,跪也不是——这样的事儿,从来没有见过,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。

    “这,这,使不得,使不得……”徐青岩嘴里胡乱说着,眼里的泪水,又再涌了出来。

    “使得,我平白冤了你一场,因此你尽当得起我这一礼。”秦禝将他扯了起来,上下打量了一番,“官服还给你,我还要另有委托。”

    说完,转身回到案子后面坐了,剩下徐青岩,拿着亲兵交回来的顶戴,茫然不知所措。

    “徐青岩!”

    “在。”

    “我取你一个清字,再取你一个傲字,”秦禝盯着他,不紧不慢地说道,“现在要委你做去布政司衙门署理廉政公署,专务通省官员的风纪纠弹,你敢不敢?”

    “我……”徐青岩愣住了,像做梦一样,犹自不敢相信这是真的。

    “齐老爷,抚台在问你敢不敢。”一旁的李铭鼎看了这一幕,亦是心潮起伏,见徐青岩这个样子,便小声提醒了这一句。

    “有何不敢?”徐青岩终于相信这是真的,激动得满脸通红,请下安去,“谢大人的栽培!”

    “我也不用你说这个谢字,”秦禝已经平静下来,“这份活计,不好干!从此江苏的官员,多半就要把你看做眼中钉,肉中刺,要镇住这些老油条,你六品的品级倒是低了些,回头我会明奏朝廷保你一个四品,你若能做得好,便算是谢了我。”

    “士为知己者死,”徐青岩将头一扬,“虽粉身碎骨,何惧之有!”

    “这个不敢当,我是在替国家简拔人才。”秦禝皮笑肉不笑地说道,“回头我就下札子给赵定国,你明天上布政司衙门报到。具体怎样去做,赵大人自然会有交待,不过还有一句话,我要嘱咐你。”

    “是,请大人吩咐。”

    “你任过州县,又精于核数,再加上在申城也待了几年,不论是官是商还是民,想来都是熟悉的,这个我不担心。”秦禝看着还是显得有些唯唯诺诺的徐青岩,心说真是人不可貌相,“做这样的事情,不是单靠清廉,亦不能一味凭恃一个勇字,这里面的关节甚多,你要用心去思量。”

    “是,大人的话,下官一定谨记心中!”

    等到李铭鼎替抚台把徐青岩送出去,秦禝便取笔写委札,一挥而就。转回来的李铭鼎见了,笑着说道:“徐青岩这一回,真是一跤跌在青云里,连我都想不到秦帅用人,有这样绝大的魄力!”

    “李先生,你不要恭维我了,”秦禝摇着头说,“我还要多谢你才是!若不是你,我几乎就要铸成大错,弄一个冤案出来不说,还要错过这样一个人才。”

    “那也要有这样的眼光才行。”李铭鼎还是捧了自家大人一句,接着又无不担心地说:“只是说起来,他原本六品的身份,骤然担当这样一个职位,不知道会不会有人不服气,不把他放在眼里。”

    “不服气?”秦禝一笑,低头在自己膝盖上拂了拂,若有所思地说,“连我这个巡抚都给他行大礼了,谁敢不服?”

     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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